周心慧《陈洪绶的木刻画艺术》(一)
晚明至清初,不少享誉当时、名垂后世的画坛巨匠,如顾正谊、唐寅、仇英、钱谷等,都为版画绘制过画稿。其中最杰出的人物,则首推诗、书、画并称神品的陈洪绶。

《楚辞述注 •屈子行吟图》明崇祯十一年刊
陈洪绶( 1598-1652),字章侯,号老莲,晚年又号悔迟、勿迟、老迟等。浙江诸暨人。他出身于一个世代簪缨的名门望族之家:其五十四世先祖陈寔,在汉代任太丘长;十五世先祖陈寿,在南宋任显职;祖父是明万历五年( 1577 )进士,先后出任广东和陕西布政使。这样一-个家庭,使他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和文化、艺术氛围的熏陶。
陈老莲三四岁时开始学画,即有神童之誉。十龄时,他人著名画家孙杕和蓝瑛门下。清人孟远撰《陈洪绶传》载,孙杕见此子天分奇高,曾慨然长叹说:“使斯人画成,道子、子昂均当北面,吾辈尚敢措笔乎?” 长成后,他与北方画坛巨擘崔子忠齐名,号称“南陈北崔”,赫赫然已是一代宗师身份。
青年时代的陈老莲,其志并不在成为一名画家。晚明政治黑暗,内外交困,水旱频仍,民不聊生。他一心想成就功名,以匡正国家;可是在那个黄钟毁弃、瓦釜雷鸣的时代,注定了他只能成为一代才子,而不能成为治世贤臣。他二十五岁时为诸生(秀才),文名即已著于当时。此后却屡试不第,仕途无望。这对他的打击很大。他在《除夕》一诗中云:“廿五年来名不成,题诗除夕费伤情。世间多少真男子,白发俱从此夜生。”落寞无奈的心情,跃然纸上。
尽管仕途无望,可是陈老莲对大明王朝的一片赤诚却始终不改。他四十七岁那年,李自成军攻陷北京,崇祯皇帝在煤山自尽。消息传来,陈老莲痛心疾首:“时而吞声哭泣,时而纵酒狂呼,时而与游侠少年椎牛埋狗,见者咸指为狂生。”1并自号悔迟、勿迟、老迟,其意不外乎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,而当国家破灭之时,自己却不能挺身任难,故只能以“悔迟”自责了。以致“此生已而不若死,尚思帝里看花游”,对大明王朝的耿耿孤忠,对故国的眷恋思念,表露无遗。

《水浒叶子 •赤发鬼刘唐》明崇祯十四年刊
但陈老莲毕竟没有死,而是采取了一种消极遁世、 放荡自恣的生活态度。他好酒兼好色,在艺林中是出了名的;明亡后则变本加厉,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。他嗜酒如命,自为诗日:“人言足病宜禁酒,禁酒通身病亦多。”在他看来,酒成了医百病,抑或说医心病的良药。他更好色,经常混迹于娼妓、名伶、歌女群中,甚至到了宴席上没有女人作陪就绝不饮酒,(而此公岂能一餐无酒?)夜寝没有女人在侧就无法入睡的程度。这已经不能用性格上的弱点来解释,而是精神上的病态了。明朝国灭时,不少士人因不堪忍受清廷统治,以一死报效大明朝廷 ,其惨烈的程度,为历朝灭亡时所仅见。如陈老莲的老师刘宗周,在清兵破杭州时绝食二十三日卒;他的另一位老师黄道周,就义于南京东华门外;与他齐名的崔子忠在李自成人京后,匿居土室绝粟而亡。为国殉难与在酒色中溺死,本有天壤之别,但当时人对陈老莲的放荡于形骸之外,还是给予了充分的谅解和同情。孟远在《陈洪绶传》中说他:“伤家室之飘摇,愤国步之艰危,中心忧悄,往往托之于酒,颓然自放,或至使气骂坐者,人或绳以礼法,而不知其意有在也。”的确,陈老莲的纵情酒色,实际上是在用近乎慢性自杀的方式来掩盖内心的痛苦,来麻醉难承重负的心灵。感时伤心,酒色损身,明亡之后的第八年,这位大明王朝的遗民,便在家中结跏跌,瞑目坐于床榻,口念佛号,溘然长逝,年仅五十五岁。在此前一年,他还信誓旦旦要“中兴画学”,请他人“拭之”。读史至此,谁能不扼腕三叹!

